第六章 上元夜火
凛冬的寒意被长安城一年一度最盛大的狂欢驱散殆尽。
上元节，金吾弛禁，三夜通宵。朱雀大街两侧，早已被各式精巧绝伦、争奇斗艳的花灯占据。龙灯蜿蜒游走，凤灯展翅欲飞，宝塔灯层层叠叠，走马灯流光溢彩。灯山灯海，绵延数里，映得夜空亮如白昼，连低垂的铅云也染上了一层**的暖红。
人流如织，摩肩接踵。达官贵人乘坐的华车香辇，寻常百姓扶老携幼的身影，胡商胡姬鲜艳的衣袍，还有戴着狰狞面具、嬉笑打闹的孩童……构成了一幅喧嚣到极致、繁华到令人目眩的盛世画卷。丝竹管弦之声、商贩吆喝之声、游人谈笑之声、焰火腾空炸裂之声，汇聚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仿佛要将整个长安城托举起来。
裴琰随着将作监几个相熟的低阶吏员，挤在汹涌的人潮中。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粗布棉袍，与周围锦绣华服格格不入。周主簿在见识了他的“模块化”方案后，态度和缓了许多，今日特许他们几个年轻吏员出来观灯。喧嚣的热浪扑面而来，灯火的辉煌映在裴琰眼中，却并未驱散他心底的沉重。科举舞弊案的风波尚未平息，狄公与门阀的较量如火如荼，将作监桌角那块冰冷的镇纸更是时刻提醒着他暗流的存在。这满城的繁华，在他眼中，如同一场盛大而虚幻的梦。
“快看！是武府的灯楼！”一个吏员兴奋地指着前方。
只见朱雀大街中段，靠近皇城方向，一座高达数丈、通体以琉璃和彩帛装饰的巨大灯楼拔地而起！灯楼共分九层，每一层都悬挂着数百盏形态各异、璀璨夺目的花灯，描绘着祥云瑞兽、仙女神佛。最顶层，一盏巨大的、形似展翅金凤的花灯，流光溢彩，傲视群芳。灯楼下，身着统一青色劲装、腰佩短刃的侍女肃立护卫，昭示着其主人不凡的身份。正是武玲珑的手笔！
“啧啧，真是大手笔！听说光是这琉璃灯罩，就耗费万金！”
“玲珑娘子果然受圣人宠爱，这等规制，几近宫禁了！”
“嘘！慎言！快看那边！”
人群的注意力又被另一处吸引。只见一队身着深绯官袍的官员，在皂衣捕快的护卫下，正穿过拥挤的人潮，向皇城方向行去。为首一人，身形清瘦，面容沉静，正是大理寺少卿狄仁杰！他步履沉稳，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灯海人潮，仿佛在搜寻着什么。他身后，跟着几名心腹，包括裴琰在万年县衙见过的那位精悍捕头。
“是狄少卿！他老人家也出来观灯了？”
“观灯？我看是查案吧！崔侍郎和王氏的案子还没结呢……”
“小声点！莫要惹祸上身！”
裴琰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狄公竟然也在此时出现在这最繁华、最混乱的朱雀大街！联想到昨夜的刺杀，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拳头，目光紧紧追随着狄仁杰的身影。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九霄惊雷，骤然在狄仁杰前方不远处炸开！盖过了所有的喧嚣！
不是焰火！
只见朱雀大街西侧，一座装饰华美、挤满了观灯贵人的三层彩楼，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内部狠狠撕裂！巨大的火球伴随着浓烟和冲天的烈焰，猛地从彩楼的窗户、门户中喷涌而出！橘红色的火舌瞬间舔舐着木质的梁柱和彩帛装饰，发出噼啪的爆响！无数燃烧的木屑、碎片、以及惊恐绝望的人影，被狂暴的气浪抛向半空！
“啊——！”
“救命啊！”
“走水了！走水了！”
尖叫声、哭喊声、惨嚎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欢声笑语！巨大的火光照亮了人们惊恐扭曲的脸庞！刚刚还沉浸在节日喜悦中的人群，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互相推挤、践踏，拼命想要逃离那迅速蔓延的恐怖火场！
“保护大人！”狄仁杰身边的捕快反应极快，瞬间拔刀，将狄仁杰护在中间，警惕地看向爆炸起火的彩楼方向。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火借风势，迅速点燃了临近的灯棚和商铺！浓烟滚滚，遮天蔽日！无数花灯被推倒、踩踏，引发更多的小火点！整个朱雀大街中段，瞬间化作一片燃烧的炼狱！
裴琰被汹涌的、逃命的人群推搡着，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盯着那燃起熊熊大火的彩楼，心脏狂跳！那爆炸……绝不是意外！火势蔓延的速度也快得惊人！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袭击！目标……目标很可能就是刚刚出现在此处的狄仁杰！
“狄公！”裴琰失声惊呼，奋力想要逆着人流挤过去！
然而，人潮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他寸步难行！只能眼睁睁看着狄仁杰一行人被混乱的人潮和迅速蔓延的火场阻隔在另一边！
“快！快去找水龙队！”有人嘶声力竭地喊着。
“水龙队被堵在外面了！进不来！”
“坊丁呢？武侯呢？”
“都乱了！全乱了！”
绝望的呼喊在火场四周回荡。火势越来越大，热浪灼人，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被大火困在彩楼上的人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如同人间地狱。
就在这绝望的关头，裴琰的目光猛地被彩楼侧面一处尚未完全被大火吞噬的角落吸引！那里堆放着大量用来装饰的彩绸、竹竿和……用于支撑大型灯组的粗大绳索！旁边还有一个倾倒的、巨大的木制绞盘！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裴琰的脑海！
“让开！都让开！”裴琰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挡路的人，冲向那堆杂物！他抓起几捆粗大的绳索，动作快如疾风！他迅速将绳索的一端牢牢系在街边一根坚固的石柱灯座底部！
“你疯了！要干什么？！”旁边一个被烟熏得灰头土脸的小吏惊恐地看着他。
裴琰充耳不闻！他抱着沉重的绳索，像一只敏捷的猿猴，手脚并用地攀上旁边一座尚未起火的两层酒肆屋顶！屋顶上，几个同样在逃命的人惊恐地看着他。
裴琰站在屋脊，狂风卷着火舌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将他掀翻！他俯瞰下方：燃烧的彩楼，混乱的人潮，以及被困在火中绝望哀嚎的人们！狄公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似乎正被一群混乱的人裹挟着，向相对安全的角落移动，但形势依然危急！
他深吸一口滚烫的空气，目光锁定了彩楼二层一处尚未完全被大火吞噬、有数人被困的窗台！距离他所在的屋顶，约有七八丈远！
“帮我！”裴琰对着屋顶上吓傻的几人吼道，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抓住绳子！把它绷直！快！”
或许是裴琰眼中的决绝震慑了他们，或许是求生的本能驱使，那几人下意识地扑过来，七手八脚地抓住裴琰奋力抛过来的绳索末端，死死拽住！
裴琰将绳索的另一端在腰间飞快地缠绕几圈，打了个死结！他最后看了一眼下方炼狱般的火海和混乱中若隐若现的狄公身影，眼神决绝！
“抓紧了——！”一声怒吼，裴琰猛地从屋脊上跃下！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借着下坠的巨力和绳索的牵引，向着熊熊燃烧的彩楼二层窗台，凌空飞渡！
“天哪——！”下方无数人看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呼！
狂风在耳边呼啸，灼热的气流舔舐着皮肤，浓烟呛入肺腑！燃烧的木屑和火星如同暴雨般打在脸上、身上！裴琰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惊险的弧线！他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窗台，眼中只有那个目标！
“砰！”
一声闷响！裴琰的身体重重地撞在窗棂上！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但他成功了！他抓住了窗台边缘！
“快！抓住绳子！滑下去！”裴琰对着窗内几个吓傻了的男女吼道，一边奋力解开腰间的绳索，将绳头抛给他们！
那几人如梦初醒，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争先恐后地抓住绳索，尖叫着顺着绳索滑向下方相对安全的街道！
裴琰没有立刻下去！他扒着窗台，目光焦急地扫视着混乱的火场下方！浓烟弥漫，人影幢幢，他急切地搜寻着狄仁杰的身影！
找到了！在靠近街角一处相对空旷的地方，狄仁杰被几名捕快死死护在中间，但周围挤满了惊恐逃命的人群，将他们困在原地！更可怕的是，一股火舌正借着风势，从侧面一个燃烧的商铺屋顶，向他们所在的位置蔓延！灼热的气浪和不断掉落的燃烧物，让他们的处境岌岌可危！
“狄公——！”裴琰猛地回头，看到屋顶上那几人正试图将绳索拉回去！他立刻对着下方街道上几个还算镇定的壮汉吼道：“抓住绳子那头！拉紧！对准那边街角！”
那几人被裴琰刚才的壮举所震撼，下意识地听从，死死拉住了从屋顶垂下的绳索末端！
裴琰再次将绳索在自己腰上缠紧，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燃烧的窗台上再次跃起！这一次，他的目标不是救人，而是狄公头顶那片即将被火舌吞噬的空间！
身体再次凌空！这一次的距离更近，但下方是更加混乱和危险的地面！燃烧的碎屑如同雨点般落下！
狄仁杰身边的捕快也看到了从天而降的裴琰！他们眼中充满了震惊！
裴琰如同扑火的飞蛾，精准地落向狄仁杰头顶上方一处尚未着火的雨棚！他双手死死抓住雨棚边缘的木梁，身体悬空！他迅速解开腰间的绳索，朝着下方狄仁杰的方向奋力抛下！
“狄公！抓住绳子——！”
狄仁杰抬头，看到了悬在头顶、被浓烟熏得满脸乌黑、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少年！没有丝毫犹豫，这位历经风浪的老臣，一把抓住了垂落的绳头！他身边的捕快立刻围拢，七手八脚地帮狄仁杰将绳索在腰间缠好！
“拉——！”裴琰嘶声力竭地朝着街角那几个拉着绳索末端的大汉吼道！
那几个大汉用尽全力向后拉拽！绳索瞬间绷直！悬在空中的裴琰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几乎将他从雨棚上扯落！他死死咬住牙关，双手如同铁钳般抓住木梁！
下方的狄仁杰被绳索的力量猛地一带，身体离地！在捕快的保护下，借着这股拉力，硬生生从拥挤混乱、火舌逼近的人群中，被“拽”出了一条生路！向着相对安全的街角方向滑去！
成功了！
就在裴琰心头一松，准备想办法从雨棚脱身时——
“咔嚓！”
一声令人心悸的断裂声响起！他身下那根承受着两人重量的木梁，在烈焰的炙烤下，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断裂！
裴琰的身体瞬间失去了支撑！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下方燃烧的街道坠落！
“啊——！”下方传来一片惊恐的尖叫！
裴琰只觉耳边风声呼啸，灼热的气浪扑面！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剧痛和灼烧并未传来！
一只有力的大手，如同铁钳般，在半空中猛地抓住了他下坠的手臂！巨大的冲击力让那只手的主人闷哼一声，却硬生生止住了他下坠的势头！
裴琰惊魂未定地睁开眼。
一张棱角分明、沾着烟灰却依旧冷峻的面孔映入眼帘！是李昭！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一身明光铠在火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芒！他一手死死抓着旁边一根尚未完全燃烧的粗大廊柱，一手紧紧抓着裴琰的手臂！手臂上青筋暴起，显然承受了巨大的力量！
“抓紧！”李昭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裴琰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李昭的手臂！李昭低吼一声，腰腹发力，手臂猛地向上一甩！同时松开抓握廊柱的手！
裴琰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向上抛起！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摔落在旁边一处尚未起火的屋顶瓦片上！虽然摔得七荤八素，但总算脱离了最危险的火焰中心！
李昭在抛出裴琰的瞬间，身体借力一荡，也稳稳地落在了同一片屋顶上。他剧烈地**着，明光铠上沾满了烟灰，额角似乎被飞溅的木屑划破了一道口子，渗出血迹。他看向裴琰的目光，复杂无比，有震惊，有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谢……谢谢……”裴琰挣扎着坐起身，声音嘶哑。
李昭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越过裴琰，看向下方混乱的火场。狄仁杰已被成功救到安全地带，正指挥着终于赶到、却杯水车薪的水龙队和坊丁救火。而更远处，那座属于武玲珑的、金碧辉煌的巨大灯楼，在冲天的火光映照下，依旧璀璨夺目，如同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就在这时，裴琰的瞳孔猛地收缩！
在下方混乱的火场边缘，靠近一处倒塌的灯棚废墟旁，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那人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脸上沾满烟灰，但裴琰绝不会认错——正是那日在将作监公廨，桌案上放着那块诡异镇纸的老吏，赵姓书吏！
此刻，那赵书吏并未参与救火或逃命，而是鬼鬼祟祟地蹲在废墟旁，似乎在飞快地往一个不起眼的皮囊里塞着什么东西！借着跳跃的火光，裴琰清晰地看到，那皮囊的缝隙中，正透出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幽蓝色微光！
“龙渊！”裴琰心中狂震！他下意识地指向那个方向，“李旅帅！看那里！那个人！”
李昭顺着裴琰所指的方向望去，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他也看到了那点幽蓝的微光和赵书吏鬼祟的动作！
“站住！”李昭厉喝一声，如同惊雷！他身形一动，就要从屋顶跃下追捕！
然而，就在此时——
“轰！”
又是一声剧烈的爆炸！这次发生在距离武玲珑灯楼不远处的另一座大型灯棚！巨大的火球再次腾起！更加猛烈的冲击波裹挟着燃烧的碎片横扫四周！刚刚被控制住一点点的火势，如同被浇上了滚油，瞬间再次猛烈爆发！无数人惨叫着被掀飞！
巨大的冲击波和混乱的气流，让站在屋顶边缘的李昭和裴琰都站立不稳，踉跄后退！等他们稳住身形，再看向那片废墟时，哪里还有赵书吏的身影？只有更加混乱的逃命人潮和更加肆虐的冲天烈焰！
“该死！”李昭狠狠一拳砸在屋瓦上，瓦片碎裂！他转头看向裴琰，眼中充满了惊疑和前所未有的严肃：“你认识那个人？那蓝光是什么？”
裴琰张了张嘴，看着下方如同地狱般的火海，以及远处那座在火光照耀下依旧不动如山的武氏灯楼，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这场大火……是意外？是针对狄公的又一次刺杀？还是……为了掩盖什么？比如，那个试图带走某样东西的赵书吏，和他皮囊里那点幽蓝的微光？
武玲珑的灯楼为何安然无恙？她的人……是否就在这混乱的现场？
无数疑问如同毒蛇般缠绕着裴琰的心。他看着李昭那双充满质问和警惕的眼睛，只觉得长安城这上元夜的灯火，从未如此冰冷刺骨。
这场突如其来的“上元夜火”，如同一个巨大的、燃烧的问号，将所有人都卷入了更深的迷雾和危险之中。
